当赵曼以巨幅水墨写意的方式创作出揭示她自己的生活阅历与心灵图像的“暮野葵风系列”作品时，她也把水墨写意人物画创作转向了象征主义。毋庸讳言，水墨写意人物画自20世纪三四十年代接受西方写实主义影响以来，一直沉湎于水墨写实这种单一的创作模式，其间虽也有其他现代主义创作观念的尝试与运用，但总显不够深入，也没有形成气候，致使水墨写意人物画创作只局限于语言层面的个性化探索，而鲜见创作观念上的个性化突破。其实，直面现实的歌颂与暴露，也不就等于当下流行的缺少深入思考的生活再现;直面现实，意味着一种不同流俗的勇气，这种勇气本身就体现了艺术主体对于现实观察的独特性与对现实思考的深入性。而当现实生活的描绘不能完全容纳艺术家的思想表达时，象征主义往往也就成为他们优先选择的一种创作方法。象征主义的绘画形象虽然是具象的，但这种具象往往超出了其具象本身的形象内涵，画面诸多形象非现实逻辑的拼接组合赋予了这些形象以更加丰富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选择怎样的形象以及如何非现实逻辑地拼组这些形象，也便成为象征主义凸显艺术创作与艺术个性的重要表现。象征主义和现实主义一样，都具有人文关怀的现实精神，但在表达这种人文关怀的方式上可能更隐晦、更曲折，因而也常常显得更丰富和更深刻。

　　“暮野葵风系列”是赵曼于2011年开始创作的表现她自我生活经历的巨幅人物画作品，目前已画出《尘刹》、《似水流年》、《云谁之思》、《料峭春寒》、《赤子之心》、《莘莘青芒》、《流觞》和《离离原上》等。这些作品大都以广袤无垠的葵野作为画面主体形象，繁茂密植的葵花被赋予人的灵性，尤其是画家常常把这片象征着戈壁绿洲的葵野置于黄昏、月色和朝霞中，从而更增添了画面的神秘主义色彩。葵野深处经常现出俊男靓女，那些莫名的动作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每幅画面都如梦似幻，仿佛是幻觉的捕捉、梦境的复制和荒诞的放大。譬如《似水流年》中那三位朝着不同方向诘问命运的少女，已不再是现实人物形象的刻画，而是画家自我形象的隐喻，那朝着不同方向远望却都茫茫然的眼神与不知所措的肢体动作，都揭示的是艺术家对于当下物欲横流、人文缺失等现实问题的忧患;画面突出的巨大葵花子盘也处于乱向之状，辽远的视平线衬托出戈壁沙漠之中的葵野绿洲，天边的富有放射感的彩云更增强了画面动荡、虚幻和神秘的意味。再譬如《云谁之思》以幽蓝的色调渲染画面，让人联想起“才下眉头又上稍头”的月夜诗情，画面用大片的葵花作为形象主体，葵盘花瓣的无序张展或许也成为那躲藏在葵野后少女心理的一种暗示;而少女背后巨大的阴影一直伴随着她，这种阴影是否也意味着某种不可逆转的人生悲剧?还譬如《流觞》用超宽幅构图展示了葵野在即将枯萎时光的生命状态，画家以焦墨枯笔皴擦勾写着那行将褪尽生命色泽的绿洲，葵杆似密林那样在戈壁沙漠挺立着，仿佛支撑着生命最后的呼吸与体温，作品由此灌注了伤痛却也显得悲壮的凝重。画面左侧那似藏还显的赤裸少年，一直窥视着这人间的世态炎凉，仿佛在向我们追问地球的命运、人类的未来?

　　这组作品构图恢弘而壮观，辽远的视平线向我们展示了葵野作为生命绿洲在浩瀚的戈壁沙漠出现的生命奇迹;她描绘了这片生命绿洲的复苏、繁茂和枯萎，描绘了这片绿洲给予生长在这片荒野中的人们的期待、寄托与茫然。这种描绘，在某种意义上，又都是画家在新疆喀什生活经历的复述;但这种复述显然不止于回忆，在更深的层面上，是画家自己对于当下生活状态的诘问、是画家作为现代公共知识分子对于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屡遭践踏与严重失衡之后产生的忧患和伤痛。她画面中的人物与其说是现代都市人物形象的塑造，勿宁说是她自己心理形象的探寻，是她在边地青春期的故事与记忆，而这种一直延续到今天的青春期萌动已转化为更为深刻的有关人生宿命的拷问：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到哪里去?

　　当赵曼把生命的价值放置到她曾经生活过的新疆塔里木盆地那样一个极端气候环境中的时候，她的作品也便被赋予一种象征的意味。因为她在画面中描绘的形象更多地来自于她的心灵世界，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已超出了现实性而被赋予更隐晦而丰富的内涵。作为水墨写意人物画，她画面中的这些人物形象无疑借鉴了水墨写实人物画的表现技巧，尤其是人物形象的面部刻画与肢体动作的表现，但为了增强非现实性逻辑关系，她在人物发型、富有寓意的人物动作、非现实时空的剪接以及富有灵异感的葵花表现等方面，予以某些想象与创造，甚至于像舞台背景那样设置时空的戏剧性。这些符合象征主义创作观念的想象与夸张，无疑丰富了当代水墨写意人物画创作的艺术想象力与创造力。

　　作为一位来自中国欧亚大陆腹地的女画家，她以自己的天赋与勤勉考取西安美术学院，接受了系统的学院中国画教育，并以自己关注现实的人物画创作立足于当代画坛。她的《瑶露》、《乡关何处》、《角度》和《乡陌》等人物画作品曾入选“第三届全国中国画展”、“中华情•全国美术作品展”和“第四届全国画院优秀作品展”等全国性大展并获奖。在这些作品里，可以看到她对于城市底层人物生活状态的关切。不论是描写农贸市场的卖菜商贩，还是刻画来到城市打拼的农民工;也不论是着眼于青春期萌动而探寻各自未来人生道路的城市少年，还是捕捉时装店铺女推销员的殷勤神色，她都试图从真实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呈现城市化给予我们内心留下的真切感受。她的不加判断的描绘、减少人为痕迹的直呈，在某种意义上，也都表明了她素朴的审美理想。此后，她又从这种外在的人物形象逐步过度到对于都市人物心态的捕捉上，如《浊水共烟涛》、《美丽心镜》、《朝朝暮暮》和《秘密花园》等，都以揭示消费时代的女性心理为表现主题，那是一种琐碎生活里的闲散和富有之后的怠惰。或许，正是这种城市女性生活的描绘与心理状态的切近，让她再度产生了对于边地生活的向往，她对于那片绿洲的描绘，其实是她精神上的返乡之旅。

　　赵曼的人物画具有写实性的品格，但她的人物形象塑造不是刻板的素描造型，而是在速写基础上的结构理解与动态把握。因而，她的用笔也显得灵巧鲜活，既注重形象的实写、体量的表达，也注重笔意墨蕴的审美独立性以及浓淡枯湿的对比与变化。她喜爱运用宿墨表现画面那些灰色层次，润泽之中一直保留着朦胧氤氲的墨色，由此而增强了形象与空间表达的丰富性。在人物面部的表现上，她又把这种宿墨转化为宿彩的运用，从而在浅淡的色层呈现出浑厚华滋的韵味。当她把这种画法转换到象征性的巨幅人物画创作时，画面也由此变得浓密雄浑，大面积的浓墨湿色因氤氲华滋而显得意蕴丰满。当然，作为一位70后画家，她在人物形象的处理上还有待完善与深化，严谨扎实之后的简约与写意无疑是更高境界的一种艺术创造。

　　从关注现实人文精神表达而开始的人物画创作，让赵曼从外在现实的人物再现走向了人物内在精神的探寻，这赋予了她的人物画以心灵观照的精神内涵。象征，是自我审视的精神镜像。

中国美协理事、国家当代艺术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美术》杂志执行主编/尚辉

2012年10月4日于上海云阳书屋